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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酿（节选）

苏沧桑

①这是山里村的时间，戊戌年冬至上午九点。一个灰扑扑的酿酒坊窝在庙垟塘山坳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糯米饭蒸腾的热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酿酒坊里涌出来。

②灵江叔将铁锹插进糯米饭，用力抬起，翻倒进大木桶。铁锹收回，在一旁的小水桶里蜻蜓点水似的漫一下，以免糯米太黏，又插进糯米饭里。一桶饭一百四五十斤，一锹约十一斤，一桶饭约十二锹。如此反复，使的是巧劲，腰、右胳膊、右手腕用劲最大。深蓝色的工作服上，汗水印子从脖子后面往四周扩散。A.他沉浸在一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里，没有听到有人说话，或许有，他耳朵有点聋，听不清。

③个子最高的师傅全于，用带把的小水桶从大水桶里舀起泉水，淋在糯米饭上，要五桶半冷水。然后从温水桶里舀起温水再淋四遍。必须是五桶半冷水，温度是否刚刚好，关键在那个半桶。B.他个子高，拎起水桶像拎白菜一样看起来挺省力，喧嚣的蒸气里，却听得见他正气喘吁吁。

④米好水好，还要手艺好，最要紧的是曲，曲是酒的魂。

⑤在日本被称为“酒神”的酿酒专家坂口谨一郎曾说，中国发明了酒曲，影响之大，堪与中国四大发明相媲美。酒曲酿酒是中国酿酒的精华所在，最早的文字记载始于周朝的“若作酒醴，尔惟曲蘖”。

⑥上午九点钟的阳光照进酿酒坊，落在十几只巨大的褐色发酵缸上，泛起黑亮的光，落在稻草盖子上，泛起毛茸茸的金光。四十九岁的平头壮汉永青，上身黑色背心下身青色牛仔裤，脚上黑色套鞋，右手臂上文着一条老虎刺青，他将绛色的酒曲撒到糯米饭上，然后一把一把将糯米饭搂近自己，用两个手掌连同手腕不停翻炒、抖洒，将结团的饭团揉松，否则酒母渗不透饭会馊掉。然后，他将糯米饭从缸底一直沿着缸身搭好，用竹刷子刷平，湿漉漉的糯米饭服服帖帖地，像一群被他哄睡了的孩子。然后，他在缸底掏出一个小碗大的窝，轻轻盖上稻草盖子。C.他抬起头，闻到了糯米饭香里夹杂着另一些香味，有麦曲香、酒香，还有樟树的香。

⑦一小束极细微的阳光，穿透稻草盖某一个极细微的缝隙，潜入了酒缸内部，看了一眼泉的胚胎。那眼泉，此刻如日出般静谧，即将如日升般盛大，日落般浪漫；那眼泉，源于远古时代树洞中变质的花果，遗落在山野的粮食，或动物的乳汁，以最清冽、最奇妙、最淳厚、最残酷、最美好的形式，随着时光之河滚滚向前。

⑧贾湖文化的酒作坊遗址、余姚河姆渡的爵、三星堆的觚、邱城的觯等考古证明，黄酒是史前产物。最为古老的黄酒实物于1974年惊现河北省中山县战国时代晚期中山王墓。铜壶子母咬合的紧密壶盖，使酒液得以保存，打开铜壶时可闻到明显的酒香，酒液因铜盐而呈浅蓝色，经化验，为黄酒的原形。更为神奇的是2003年，西安文物专家在发掘清理一座西汉早期墓葬时意外发现了存放在青铜器中的51斤古黄酒，仍香醇可饮。

⑨多少年了，那眼泉始终汩汩鸣响在人类历史的肌肤、血液、心脏、灵魂里，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个细胞里，见证甚至参与过多少风云变幻、恩怨情仇，抚平过多少坎坷，亲吻过多少伤痕……人们贪恋它，怨恨它，却离不开它。

（《草原》2021年第8期）